2019年04月23日 18:04
本文节选自《富岳百景》,太宰治 著
富士山的顶角,在广重笔下是八十五度,文晁的也在八十四度左右,而根据陆军实测绘制的东西及南北向剖面图,东西纵剖的顶角成了一百二十四度,南北则是一百一十七度。不止广重、文晁,多数画中的富士山,都是呈锐角,顶端尖细、高耸、纤华。至于北斋,其笔下的顶角,甚至仅有三十来度,是埃菲尔铁塔般的富士山。然而,现实中的富士山,钝角就是钝角,缓缓地扩开,东西达一百二十四度,南北一百十七度,绝非秀拔细挑的高山。倘有印度或别国的人冷不防被老鹰掳走,扔在日本沼津一带的海岸,意外发现这座山,想必也不会如何惊叹吧。观日本富士山,盖因事先早有憧憬,所以才会觉得美妙,若不然,对那些俗气的宣传一概不知,单以朴素、纯粹、空白的心灵,究竟能获得多少感动?如此说来,则不免多少有些心虚。太矮了。山麓扩得那么开,山顶却那么矮。既然山麓竟达那种程度,山顶怎么也得再高一点五倍才行。
唯独从十国垭所见的富士山,才是高的。景色很好。初时云遮雾罩,不见山顶,由山麓的坡度,我大致推断出山顶所在,便在云上一点做了记号,未几云消雾散,再一看,不对。比标记位置高一倍处,赫然露出了青青的山顶。我与其说是吃了一惊,不如说是心底一痒,不禁哈哈大笑,觉得自己“倒还挺厉害的”。人哪,一旦触及百分之百的可靠,首先的反应似乎是懒散大笑,仿佛满身的螺丝一举松脱,用一种奇怪的说法来形容,就像解带大笑。设若诸君与恋人重逢,甫一见面,恋人即哈哈大笑,那是当庆祝的,万不可责怪其无礼,须知她是与你重逢后,通身沐浴在你百分之百的可靠之中了。
从东京公寓的窗口看富士山相当别扭。冬日里看得清楚,一个小巧雪白的三角,从地平线冒出个尖儿来,那就是富士山了。如圣诞节的装饰点心,平平无奇,而且山肩是向左倾的,就像自船尾渐渐沉没的军舰。三年前的冬天,某人向我坦白了意外的事实,我走投无路了。当晚,在公寓的一个房间里,我独自咕嘟咕嘟地大口灌酒。一觉也没睡,通宵狂饮。拂晓时分,起身小解,从厕所里罩着铁丝网的四方窗子看到了富士山。小小的,白白的,略向左倾,教人难忘。窗下的柏油路上,鱼贩骑自行车疾驰而过。“啊,今早的富士山,看得格外清楚。忒冷了。”咕哝了两句,然后我久久地伫立在昏暗的厕所里,一边抚摩窗上的铁丝网,一边抽泣,那种心情,不想体验第二次。昭和十三年初秋,我决心重新振作,便拎着包踏上了旅程。甲州。此处群山的特征,在于其起伏线条的平缓虚幻。小岛鸟水的《日本山水论》中,有“拗于山者,临此土多如仙游”之语。
甲州群山,许是山中怪胎。我从甲府市乘巴士颠簸了一个钟头,抵达御坂垭。
御坂垭,海拔一千三百米。垭口有一小茶馆,名为“天下茶屋”,井伏鳟二先生自初夏起,就在此处二楼闭门不出,埋头工作。我得知后便也来了。我打算租下邻室,如此既不妨碍井伏先生工作,我也好暂时在那里“仙游”一番。
井伏先生一直在工作,我得其允许,在茶馆暂且安顿下来,每天纵然并不情愿,也不得不直面富士山。这处垭口,正当自甲府出东海道往返于镰仓的要冲,被称为北面富士的代表性观景台,据说在此所见的富士山,自古即被誉为“富士三景之一”,我却不大喜欢。岂止不喜欢,简直是蔑视,因为它太过标准了。正当中坐落着富士山,其下是素白而清冷的河口湖铺展开来,近景的群山静踞于其两侧将湖环拥。我看了一眼,便惊慌失措,面红耳赤。这简直就是澡堂的漆画、戏剧的布景,怎么看都是模子里出来的景色,尴尬极了。
我来到垭口茶馆过了两三天,井伏先生的工作告一段落,一个晴朗的午后,我俩登上了三重垭。三重垭,海拔一千七百米,比御坂垭略高。我俩像攀爬陡坡一样,耗时约一个钟头抵达垭口。拨开蔓草手脚并用登上狭窄山径的我,模样绝不好看。井伏先生正儿八经地穿着登山服,动作轻快。我没带登山服,穿的是茶馆的棉袍。棉袍很短,我那双多毛的小腿,露出来一尺多,况且还穿着朝茶馆老翁借来的胶底短布袜,所以连自己也觉得邋遢,便稍微动了点脑筋,系上角带,试着戴上挂在茶馆墙上的旧草帽,却越发显得古怪。井伏先生本是个绝不会轻蔑他人仪容的人,偏偏此时一脸同情,我忘不了他小声地安慰我:“男人,还是别在意打扮为好。”终于登顶了,突然随风飘来一团浓雾,便是站在可览全景的断崖边缘,也啥都看不见。井伏先生坐在浓雾底下的岩石上,一面缓缓吸烟一面噗噗放屁,显然很无聊。全景台上,一溜开着三家茶馆。我俩选了由一对老夫妇经营的朴素茶馆,喝了热茶。“这雾真扫兴,我想再过一会儿雾就会散去,到时富士山近在眼前,可以看得很清楚。”茶馆老妪同情地说,然后从茶馆里拿出一张富士山的大照片,站在崖端双手高举照片,拼命地解释,“刚好就在这里,像这样,这么大,这么清楚,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的。”
我俩呷着粗茶,望着那富士山,笑了。见到了不错的富士山,连这浓雾,也不觉得可惜了。
当是两天后,井伏先生决定离开御坂垭,我也陪他去了甲府。在那里,我和一位姑娘相亲了。井伏先生带我拜访了位于甲府郊外的那位姑娘的家,他随便穿了一身登山服,我则腰系角带,身着夏季短褂。姑娘家的庭院里,种了许多蔷薇。其母将我们迎入客厅,稍做寒暄,那姑娘便也出来了,我却没去看她长什么模样。井伏先生和姑娘的母亲唠起了大人间的家常,突然,他抬头看向我身后,嘀咕道:“呀,富士山!”我也拧过身子,仰望身后的横梁,只见一张富士山顶大喷火口的鸟瞰照片被镶在相框里,挂在横梁上,像一朵洁白的睡莲。我看清后,又慢慢地转回身,瞥见了那姑娘的脸。决定了,不管有多少困难,我都要和这人结婚。那富士山,值得感激。